荀璨看似波澜不惊的眼睛中,含了几缕探寻,几缕关切,但见她两剪秋水投向楚文王,眸光淡淡流转,脸色暗沉下来,将杯中酒一饮而尽。
如婳一双妙目含情默默,凝视楚王。楚文王的目光也时时落在如婳身上。四目相对,情思牵系。如婳盈盈举杯,以酒沾唇,楚文王便仰头,将满满一杯酒饮尽。
偶尔目光从楚文王身上移开,见荀璨若有所思的朝她看过来。两人目光甫一接触,荀璨便低下头去,或者转过身去。
早已知道她许配息侯,又被楚王争抢,进入楚国王宫。却不知道她过的这样好。如果她整日哭哭啼啼,过的不好,他反而会开心。她现在这样媚笑争宠,他实在看不下去。
如婳跟楚文王两人情态旖旎,就像不曾有旁人在场,这一切尽皆落在荀璨眼底,让他有一瞬间的目盲,他的心抽搐不已。
仅仅是三年时间未见。三年何其短暂,日复一日的思念,今日如昨日一般;三年又何其漫长,无数重思念被碾压的绵长不息。
今日得见,她已经成为两位诸侯王的夫人,在楚文王的恋恋目光中婉转承欢。
遥遥与楚文王对饮一杯,再回首看他,他的座位上空空如也。
心猛地被揪了一把,神色一黯,旋即以袖掩口,掩饰住神色。
如婳的腮上各有两抹酡红之色,借口不胜酒力,要去殿外醒酒,楚文王用手轻触如婳的脸颊,柔滑粉腻的触感,嘴角含笑,疼惜道:“去吧,披件衣服,别被晚间的凉风吹到”。转身招呼侍女取了如婳的衣服,才满意看她离去。
急急走出来,对着春芜、筱容、菡容道:“你们在这等我吧,我想自己走走”。
穿过几道回廊,转过几道宫墙,终于在离宴会大殿较远的一株合欢树下寻到他被月光拉长的影子。花影细碎,他的身影也影影绰绰。
“还有不过半月,合欢花的花期就该尽了”。如婳在荀璨的身后默立片刻,千言万语只是凝噎,半天说不出口。看到一团合欢花,根根纤细的花针头顶着圆点状花蕊,绵软无声落到他的肩上,才缓缓开口。
伸手拈起那朵合欢花,放在鼻端轻嗅,有花事颓败的气息。荀璨缓缓回转身来,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,他黯淡的面容上已经挂了温暖明亮的笑意。
目光倏地一跳,他以前,也经常对她如此温然而笑。只是他的话语却不像他的笑意温暖人心,而是字字如针:“合欢花的花期只有数月,说短也长。花事虽短,却有定数,人事却不可预料。夫人数月之前还是息侯的正夫人,转眼之间,就成了楚文王的宠妃。变化之大,让人目不暇接。荀璨并非愚钝之人,但是国仇家恨,荀璨定会牢记在心。因此,荀璨完全无法理解夫人的做法”。
他脸上明快的笑意逐渐隐去,他不想再掩饰自己的情绪,静静看着她,等她表白自己。
他口口声声的“夫人”刺伤了她的心。这些天,婉转承欢,并非她所愿。无人能理解,无人能倾诉。她见到他,是那样欢喜,想不到他不但不能安慰她,还用世间最生冷的话,剜她的心。
她的那些重叙旧日情谊的话被他噎的说不出,她不想辩白,不想解释,有些烦恼,也反而来指责他的不是:“三年不见,你也不是我认识的荀璨。你总该知道楚王大量购买战马备战,不知又将有多少生灵涂炭,不知多少人无家可归。你们这些商人唯利是图,只要有利可图,从来不管贩卖的是军火,还是人口。你们才是推动战争的刽子手”。
她的粉脸煞白,一番指责气势凛然,这幅样子,倒是他从来没见过的。他的记忆中,她只是一个柔弱的小姑娘。她的才情见识,倒是跟以前一样,比同龄的姑娘高出一截。
她的话,似乎并不支持楚王大肆征战。不过他来不及深想,她的话也刺激了他,他的语气带了几分嘲弄:“是,荀璨是一个商人。天下熙熙,皆为利来,天下攘攘,皆为利往,这天下之人,哪一个不是为了利益呢。至于你说贩卖军火,唔,我最喜欢的就是军火,军火利润高,而且军火商能够成为各个诸侯国的座上宾。如果你是一个商人,你选择贩卖什么呢,卖针线吗,那会一辈子食不果腹。而且一个阵线货郎恐怕也没有机会,在这豪华奢靡的楚国王宫里,与楚王第一宠妃见面了”。
他的目光如剑光一般,迫视着她,他的脸上,再也不见惯常的温柔笑意。他这一番话,更像寒冬腊月,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来。
如婳的泪水差点被他呛出来,眼中隐隐有泪光簌簌,用力含着眼泪,一跺脚,转身离去。
清风吹拂,开败萎靡的合欢花一团团落下来,落在地上绵软无声。荀璨一个人独立树下,看着她逶迤而去的身影,华丽衣裙间,蕴着晚风吹不散的寂寥和凄凉。
他心生寂寥,有些悔意,后悔冲动之下出言伤她。这样一次见面,都没有好好看她一眼。复又想起他们之间绵绵眼波,叹息一声,抬头仰视花树间丝丝缕缕如梦似幻的月光,心又硬了起来。
翌日,荀璨来向楚文王辞别。如婳心事满腹,赖在床上,日上三竿才起身。梳洗完毕,用过早膳,就一直透过窗格看着外面花影重重。信步走到花架下,看满眼翠绿,花枝满桠,再回到窗前,凝视窗外,没过一会儿再站到花架下,如此反复。
春芜已经看出如婳的心事,笑道:“公主想去见荀璨,只要去大王的南风殿就行了,奴婢已经派人去问过了,大王在南风殿里见荀璨”。
如婳从花架上摘下一朵小小莹白的金银花,两指捏着,将花朵碾的碎烂,无色透明的花枝裹在指头上,伸舌一舔,淡淡的苦味缠绵舌尖。
眼见她的身影在门口一闪,春芜站在殿中笑了一笑,如婳肯定是去南风殿了。
内侍通报之后,引着如婳,款步走进殿中。
见到如婳,荀璨身子不经意地一凛,先是淡淡喜悦,这次辞行,本来以为不能再见如婳,想不到她来了。喜悦转瞬即逝,接着便是无边的苦涩。这南风殿,她如此轻易进入,可见楚文王对其宠爱至深。
昨晚一见,本来有很多话想问,想知道他怎么成了一名商人,这几年都经历了些什么,荀师傅可好。没想到那样不欢而散,一夜辗转,一直在构想跟他的一段对话,即使浅睡片刻之间,也是梦见在跟他相谈甚欢。可是,大殿之上,不适合跟他进行对话。
她装作不经意间瞥了他几眼,目光里有复杂神色,嘴角上挑,略带了挑衅问道:“士、农、工、商,商人的地位处在社会的最底层,你为何选择做一个商人呢”!
楚文王但笑不语,荀璨是他的贵客,如婳对他的贵客如此说话有些无礼,可是他并不在意,饶有兴致欣赏她微微仰头的样子,下巴有玲珑细巧的弧度。
荀璨即刻明白,她是想问他这几年的经历,可是这些经历又怎能在朝堂之上,三言两语说清楚呢!他选择了剖白自己:“我曾经有个朋友,当时生活非常困顿。我很想帮她,但是我同样家境清寒,有心无力。于是我选择做一个商人,经历很多磨砺,终于有今天的成就。我很感激那位朋友,我想有我在,那位朋友再也不会过衣食无着的生活。只是世事难料,我的那位朋友现在远在天涯,而且锦衣玉食,再也不需要我帮忙”。
他的话牵着她的思绪,回到瘟疫袭过,奶娘去世后的那些日子。如婳的脸上露出凄恻之意,眼角微微地发酸。
楚文王看出如婳的表情变化,略略一笑,招手示意如婳走到他身边坐下,温言道:“先生对朋友的情谊着实让人感动,本王知道你心地善良,不要太挂怀,徒劳为他人伤感而已”。
好端端的一番话变成了楚文王和如婳之间温存的引子,荀璨苦苦一笑,摇头不语。
如婳和楚文王迎风并身而立,朝荀璨挥手告别。逆着光线看过去,神仙眷侣一般般配的两人,她再也不需要他,但他不再介怀。他已经调整好自己的心态,对她怀了最深切,最纯洁的情感,只要她愿意在楚国生活,只要她过的好,他便无憾。
楚文王计划攻打随国,当年楚武王伐随,无奈于半途之中去世,令尹斗祁完成楚武王遗志,也只是使随臣服。这次楚文王伐随,是要让随成为楚国的一个县。
“随国只是小国,大王何必亲自出征,派大将去征讨就行了”。如婳眉眼之间都是不舍之意。
“这次伐随一定要我亲自去,回来给你带回一个礼物,好好等我”。楚文王对近日来如婳态度的转变已经适应,他毫不犹豫地认为他已经征服了她,就像他逐渐征服周边小国一样。
这次楚文王临行之前,如婳去送行。她是唯一一个送行的妃子,并且在大庭广众之下,她还做了一个让人出乎意料的举动。
她勾住他的脖子,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。众人都看到了这个亲密的动作,只见楚文王满面笑意,回抱着她。两人之见的浓情,观者更加了然。
邓曼当时也在旁边,为众目睽睽之下二人如此亲昵大感意外。不过她见楚文王如此心满意足,在战场上杀敌也势必会更有动力。她是一个宽厚大度的母亲,只有对儿子有利的事情,即便有些出格,她也不会制止。
她的白裙被朝霞渲染,带着合欢花香气的晨风拂过她的衣衫和含笑的脸颊,如花树堆雪一般。她在晨光中向他挥手,他的感动肆意蔓延。现在她终于愿意将心萦绕于他身上,期盼他凯旋,期盼他早日归来。